【熹文乐见】当你远行,回家不再是回家那么简单
2019年8月22日 00:15全世界都在看我外表是否光鲜,只有那一处殷切,盼我内心比外表更加明亮。
中文先驱专栏作家 杨熹文
2015年,我在出国三年后第一次回家。
这个二十一天的旅程,让我攒了近一年的钱:往返机票,在新西兰的三周房租,给家人带的礼物,回去和朋友聚会的经费……
晚上八点后去超市挑打折菜,许多晚饭用老干妈拌饭解决,在数个保健品店之间比着价格……我费尽心思地在暗处克扣自己,不外乎是想证明,我过得没有那么不堪,我当初离开家乡的决定是对的。
回家,原来已经不再是回家那么简单了。
在新西兰生活十年的朋友对我说,“我很害怕回家,每次回家会有一大帮人涌上来,明话暗话都在问:你到底混得怎么样?”
若是穿金戴银地回去,家人松了口气,旁人羡慕嫉妒着不语。
若是朴素简单地回归,家人担忧,不断劝说“还是回家吧”,而看热闹的人自然会闲言碎语,“你瞧,出去那么多年,原来也没混出什名堂,折腾个什么劲儿呢!”
她说,“我自尊心受不了这样的检验,每次回国前三个月都焦虑不已,想象每个人审视我的目光,从各个角度都能找到缺陷,简直让我食不下咽,夜不能寐。”
不能穷,不能胖,不能老,不能失意,这就是每个远行之人回家前的焦虑吧。
2016年,在新西兰的生活逐步走入正轨,经济状况逐渐好转,让我可以每年回国一次,但新的问题迎面而来。
我出了第一本书,开始做职业写作人,我用拿到的第一笔稿费付了一辆房车的首付,和男友搬到上面去过吉普赛生活。人生的每一个方面都迎来了新的开始,我的激情在早六晚十的生命中施展,也被迫接受了挑战。
2017年一整年,我疲于在工作和生活之间寻找平衡,一天有十几个小时伏在桌前读书写字,外面的世界只有一个男人一片海,写作带来了腰椎颈椎的疼痛,疼痛让我在日落前就去向酒精求助,黑比诺,波本,伏特加,这些好东西让我的黑夜成了白昼,也模糊了四季,我不知冷热地靠一件长袖T恤活下来,对自己失去性别的修饰,洗脸都已经是奢侈。
那年年底回家的时候,人已经基本透支,在几个城市停留,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被压榨到十几天。我沾沾自喜行李箱里昂贵的蜂蜜,对越做越大的事业夸夸其谈,我走上体重秤,那上面的数字稳稳地保持着,尽管我已经喝了一肚子的红酒。
我以为这样的我,是无懈可击的。
然而穷,胖,老,失意,这些我曾特别在意别人看到的事情,在父母面前完全失去了意义。
在家的十几天,我一边儿喝母亲熬的花胶,一边写作、回邮件,用青白色的挂着黑眼圈的面孔同母亲聊天,疲惫让我强颜欢笑,疏于管理的皮肤绽放出褶皱,嘴角猛地裂开,一道鲜红的肉印留下来,母亲追在匆匆洗过澡的我身后,用凡士林抹我粗糙的手和脚,我举着红酒杯到深夜,和内心深处的疲惫和愧疚干着杯。
临行的前一天,母亲把一张塑料小板凳搬到阳台旁,我坐上去,在一片阳光里昏昏欲睡。母亲站在我身后,梳开我干枯的发梢,用有些花了的眼睛,把我脑顶上扎堆的白发轻轻拔去,我头顶一阵阵湿润的温热,母亲的眼泪从那里一直流进我心里去。
只需二十年光景,就能让母女的角色掉换个儿,我知道母亲在哭什么,她在仇恨把女儿带走的远方,没有把那个女儿好好地还回来。
那个12月末,我回到新西兰的夏天,空气中还残留着圣诞节的余温,我就在这样一个喜气洋洋的早晨被送进了医院,二十八岁的我尿了血,急性尿路感染,长期的高压生活,让我以一个急刹车的丑态停下来。
我在医院里待了五个小时,那五个小时里,突发疾病、酒精中毒、出车祸的年轻人陆续被送进来,我看见那些追着年轻人而来的女人们,忽然想大哭一场。
那些年过半百的女人们,高矮胖瘦、黑皮白皮黄皮,没有一个是我的母亲,可我母亲的担忧却随着她们匆忙的步子,一路追到这里来。
2019年,我订了8月回国的机票,就在今天,夹在一队伍的远行人之间,我要再一次踏上回家的旅程。
七年前远行时未曾敢想象过,我在这个美丽的国家,有了自己的家。我不必再捱到晚上八点去超市拾别人不稀罕的剩,不必在商店里把几样保健品拿下来又放回去,不必再费尽心思地找出最好的衣服,只给那一次旅途穿。
我不看价格地逛商场,我买最好的投影仪在客厅看电影,我随随便便花掉几百块去买一顿寻开心的饭,我在家的每个角落都能翻出日本酒,那空的满的酒瓶里装着的液体,用来壮我的自尊心。
但在那另一个家里,这一切都是虚无。
全世界都在看我外表是否光鲜,只有那一处殷切,盼我内心比外表更加明亮。
这次回家的7个月前,我开始用护发素,每晚再困也会护肤,在手上脚上涂好精油,苛刻得连一个指头都不放过。
6个月前,我开始做拉伸,每天写字控制在5个小时内,再没有颈椎痛和腰痛的困扰。
3个月前,我努力攒稿子,攒出的30篇稿子,让我就算在孤岛上生活一个月也无须焦虑。
1个月前,我彻底戒了酒。这是我三年内最大的壮举,我终于看清了白昼和黑夜的分界线。
半个月前,我订了去西安的机票。我要带母亲去我最爱的城市吃肉夹馍,在夜晚的城墙上看我看过的风景。
那些对自己好对家人好的事,原来都需要时间去做。攒时间,是比攒钱、减肥、有名气更难的事。
我终于知道,当我远行,回家,便不再是回家那么简单。
在每一次启程时,离开时,每一次在异国遇到困难时,那句远行之初的话还会在耳旁响起:我过得没有那么不堪,我当初离开家乡的决定是对的。
那时的赌气,不知不觉已成了生活的意义。
家乡那一处灯火澄明,即便翻山越岭万公里,也始终亮在心头。
远行不再是为了离开,而是为了归来,是为了证明自己活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好,是真的好的那种好,是让世界也为你骄傲,你瞧,远方终于把那个倔强的孩子,好好地还到父母身边去看一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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