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文先驱专栏作家 杨熹文

开过尼桑的Sunny，x手车，5000人民币，全身掉漆，驾驶员车门一侧凹陷，前车主出过事故，欲把它当废铜烂铁处理掉，交易时得知新手的我要拿它作正经用途，一脸忧心忡忡。

每年从日本淘汰到新西兰的二手车很多，大部分普通上班族开的都是有些旧的日产车，它们省油，抗衰老，抗心疼，就算是倒车时擦到车屁股，也不会令人心烦意乱。

我的小尼桑看起来饱经风霜，但好歹经过了半年一次的车检，在安全上还有些说服力。那年出国第一年，简直什么都扫我兴，可是每次钻进车里，就觉得自己威风极啦，这是我人生中第一辆车，是我二十岁出头的见证者，它每天看我从学校走出来走进中餐馆，再一身油烟地从中餐馆走出来回到家中，它看着我我死死把在方向盘上的手放松了下来，它看着我后视镜里的眉心因生活拧了再拧。

那一年，街上同我一样的黄面孔已经不开尼桑丰田，他们开奔驰宝马，开保时捷，开屁股带着翅膀的昂贵座驾“嗡”地一声超过我。起初我对这些并不在意，但我不能避开，有人的地方尽是江湖，江湖上又皆是虚荣。

偶尔有和我相识的姑娘在哪里说了再见，太多视线落在我将进的车门，继而上下扫过，嘴角颠簸起不明的笑容，最难过的是自以为的朋友对我说，“车破到这个程度还能开出去哦。”那一年我读懂阶层的残酷，也长出太多志气。

人穷的时候格外敏感，穿着自尊心，吃着自尊心，开着自尊心。为什么有些女生宁愿倾家荡产也坚决不开破车？我是理解的，因为这5000元的x手车，就是每个人都看得到的、我的生活。

我避开人群，花很多时间和我的小尼桑在一起。我和它有如此相似的特点，它省油，我吃的少，它抗衰老，我拼出18岁的力气，它抗心疼，我皮实到底。

它的缺点并不多，最显著是马力不足，上坡的时候，车使劲，脚使劲，我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使劲。并且年限太久，虽有半年车检，也必定存在安全隐患。

但除去这些，它恰好给了一个年轻姑娘所需的依靠。每周我交付100元油费，它带我去上学去打工去超市去图书馆。它未曾有过超越保时捷的速度，但它未曾让我在路上受过半点伤害。

我清楚它所有的伤疤，它知道我所有隐秘的情绪。很多个晚上从外归来，我倒在车里不愿走出去，外面是租来的房间，这里才是我的堡垒，天底下只有这一个地方，完完全全地属于我。

我后来从奥克兰搬到陶朗加，小尼桑陪我完成了人生中最后一次远行。

然后是我的新生，和它的衰老。

这个陪伴我三年的小尼桑，在车顶开出一片绿苔，一场雨过后，它闷满了湿气，有只翠绿的植物从门缝探出来，我擦着它的车身，居然捅漏了铁锈腐蚀已久的门边缘。

它没能通过车检，仿佛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，卯足劲要变成一株植物，就像在对我祝福，它希望我有如此这般的欣欣向荣的未来。

再后来我买了一辆车，依旧是二手，就是小尼桑的那种白，它可真是猛，一脚油门能开去外太空，连他们都在说“呦，破烂车可算卖了哦？”

我说“哦”，可有时我真想和谁分享，开一万元的汽车是什么体验。

就这么个破烂车，卖了它之后，我哭哭唧唧了一整周。

就这么个破烂车，我怀念它到现在。

来源 - 熹文乐见